第三章_渡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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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  “你好。”

  “我来取手机。”

  店长从柜台后走出来,把手机放到桌子上,没有说话。

  程潇目不转睛的看着他,怪不得这个男人总是出现在这里。

  原来是店主啊。

  店主戴个黑帽子,帽檐盖住了眼,留下分明的界限,他穿着黑色长袖休闲衫,腿上套着比较宽松的黑色裤子,看上去挺干净利落。

  他的声音很低,很平缓,没什么情绪在里面,“不好意思,因为一直没人打电话过来,就翻了最近通话记录,你是第一个。”

  她莫名的觉得好笑,至于为什么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  用一句很土的话来说,这个世界太小了。

  程潇没有说话,拿起手机放进包里。

  “谢谢。”

  他说了一句,“没事。”

  他没有戴墨镜,废话,晚上当然用不着戴。

  程潇平静的瞅着他的脸,店长高出程潇半个头,这么面对面站着,目光却并不在她身上,如此的高度,帽檐下遮盖住的景致,她可以看的很清楚了。

  这个瞎子的样貌让人看着很舒服,乍一看有点糙汉子,细看却又干干静静的,他轮廓分明,五官立体,说实话,以程潇的审美来看,他人高身材好,而且他也长得确实不错,只是……只是稍微有点遗憾。

  这对眼吧。

  啧。

  说实话,虽然是瞎了,看上去却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,不过是有些呆滞,有些无神。

  他转身走开了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  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沉寂,她看着他的背影,一种难言的莫名的伤感从心底油然而生,程潇是个冷情的人,她不会悲天悯人,也不会多管闲事,更不会在无聊的人或者事上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,可是就在那一秒,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难过。

  这种突如其来的伤感似乎顺着音乐渗进了自己每一根神经,她站在原地,远远的,静默的注视着他。

  “能给我杯热水吗?”

  店长没有回应,可是没多久,他端了个杯子过来。

  程潇赶紧上前接住,那种从心而发奇怪的的悲悯感瞬间被驱赶的一干二净,那个杯子看上去很特别,上头印的像是一幅画,是倒立的火山,她觉得,那么漂亮一个杯子要是摔了怪可惜。

  她说,“谢谢。”

  店长依旧没有回应,又走回吧台,他微微低着头,不知在捯饬什么,安安静静的,没有发出不和谐的噪声,这份温和与恬淡,让人的心里很舒服。

  程潇淡淡的看着他。

  看着看着,她突然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的熟悉,程潇微微侧着脑袋,目光飘飘然的注视着他。

  《巴黎拜金女》。

  那个电影,想到这里,程潇无意的弯了弯嘴角,那是甚至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的一丝笑。

  她抿了口水,不烫不冰,温热刚好。

  店长走了出来,臂弯上挂着一件外套,还是黑色的,这么个全身黑的行头,像个夜行侠,像个罪犯,不对,不像罪犯,长得不像,有些人长得贼眉鼠眼,有些人长得一副小人嘴脸,而有些人长得一脸正气,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,而他,明显属于第三者。

  他拿着盲杖走了出来。

  店长去关了音乐,四下里顿时安静了不少。

  忽然的,外头吵吵嚷嚷,依稀听到几个男人的声音。

  “呦,豪车啊。”

  随即着,几个男人你扶我持的晃了进来。

  “老板,来几瓶酒。”

  闻声,程潇抬起目光,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。

  店主拄着盲杖走了过去,“不好意思,我们这里不卖酒。”

  醉汉甲:“怎么,怎么就不卖了,去给我们拿酒来。”

  醉汉乙:“听见没有。”

  说着,推了他一下,醉汉乙呲牙咧嘴,嘲笑道,“呦,瞎子啊,真稀罕,哥几个看看,人家瞎子都能当老板,你们看看,多学学,啊。”

  程潇看了他们两眼,心里头有些恶心,说,“这里是咖啡厅,不是酒吧。”

  醉汉甲看到程潇,乐了,笑眯眯的上前,“呦,美女啊,长得真俊,来陪哥们几个喝几杯。”

  程潇站了起来,刚要说话,店主过来拉了醉汉甲一下,挡到程潇前头,“实在不好意思,我们这里真的没酒,这附近有酒吧,还请你们到那里去吧。”

  “你让开。”店长被推搡到后头去。

  程潇面色平静,淡淡的看着几个醉汉,刚要说话,又被打断了。

  她就觉得手腕一紧,被店主拉到身后。

  店长说,“这是我朋友,几位大哥给点面子,不要为难我们,开门做生意的都不容易,谢谢谢谢。”

  程潇看着挡在自己前头的男人委曲求全的样子,心里头怪怪的。

  醉汉丙拽住他,一搡,骂道,“死瞎子,当哥几个瞎啊,就你破残疾能讨到媳妇,滚一边去。”他抢过店长的盲杖,放在手里把玩着,笑呵呵的,“这玩意那么细,哥几个说结不结实啊。”

  醉汉甲:“试试呗。”

  他用盲杖抵着店长的腹部,戳了两下,然后放到膝盖上。

  嘎嘣——

  断了。

  店长往前一步,“你们干什么。”

  醉汉甲把盲杖随手扔到地上,扬着下巴看着店长,一副吊炸天的表情,“怎么,打一架!”

  醉汉甲推了店长一把。

  砰一声,他就撞上了桌角。

  程潇扶住他,对几个男人说,“你们闹够了没,我已经报警了。”

  醉汉甲男人龇牙一笑,上去就摸她的脸,“小娘们吓唬谁呢。”

  一张糙手散着一劣质酒水的味道,程潇恶心极了,她往后退了一步,躲开醉汉甲,顺手拿起杯子洒了过去,热水洒了他一脸,他登时就怒了。

  “我日你妈——”

  噔——

  是椅子碰撞的声音。

  黑暗中,一只大掌拉住了她的手腕,程潇就觉得身体一重,被店长用手直接给压了下去,蹲在了地上。

  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,那一刹那,她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脊梁。

  她有点震惊。

  有点,感动。

  砰——

  椅子与身体碰撞。

  它切切实实的落到他的背上,接着,咣当——掉在地上。

  她仰着脸,看着上方的店长,他一手撑着墙,脸色平静,连个眉都没有皱一下,程潇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身体先是一紧,后来,渐渐松了下去,他闷哼了一声,轻轻的。

  程潇伸出手,站了起来,扶住他的腰不让他倒下去。

  她震惊的看着店长,脸上有了一丝恐惧,几个男人面面相觑,好像有些害怕。

  程潇没注意他们是什么时候跑了的,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店长身上。

  店主紧皱着眉头,一只手撑着桌子,另一手推开程潇,他踉踉跄跄的扶着桌子,坐到椅子上。

  “你怎么样。”

  他咽了口气,手扶着腰,隔了两秒说,“没事。”

  “不行,我送你去医院。”

  她去扶他。

  他推开她,“不用。”

  “怎么不用,那么重的椅子砸了下来,你都这样了。”她没有丝毫表情,默默的盯着他的眼睛,语速并不快,语调也不高,平缓的像是在和一个熟人交谈。

  “我歇歇就好。”他低着头,弓着腰,留给程潇一个后脑勺。

  她站在他的面前,俯视着他,想看看他的后背伤成什么程度,她又想了想,还是算了。

  “你得去医院,就算没断骨头万一砸出什么内伤来。”

  他低着头,没说话,半晌,说,“没关系。”

  店长稍稍抬了抬背,说:“你走吧。”

  他的声音异常的低沉,就这么坐着,这让程潇有点没办法,“你是因为我才被砸的,再说,如果不是你为我挡了一下,指不定会怎样,我现在要带你去医院。”

  店长直起身子,站了起来,“不关你的事。”

  他要走,被程潇捏住衣角,她一脸决绝的看着他,“怎么不关我的事?”

  店长语气平静,说,“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。”

  程潇顿时有点来气,但她又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。

  她松开了他,店长蹲下身,像是找东西。

  程潇俯视着他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
  她从脚边捡起半截盲杖,又从几米远的地上拾起另外半截,递给他,“已经坏了。”

  男人顿了一下,脸稍微抬了抬,帽子遮住了光,极大的黑影投在他的脸上,显得整个下半张脸轮廓更立体,更好看。

  “这帮混混真是无法无天。”

  他什么话也没说,拿着盲杖站了起来。

  她从头至尾注视着他,他的背一定很疼,走路看上去很不自然,程潇又坚持道,“你跟我去医院,不然你今天别想走。”

  他一时愣住了,目光也不知道聚集在某一处,一丝流转也没有,当然没有了,他是个盲人。

  突然,他笑了。

  这一笑,让程潇心里咯噔一下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

  “没笑什么。”

  “那你笑什么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笑你怎么那么倔。”

  “你不倔吗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我说了我没事,你回去吧,我要关门了。”

  程潇微拧着眉心,看着他,不说话。

  他见她僵持着,无奈说,“我真没事,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明天来看看好了,再说,现在那么晚了。”

  她不吱声。

  “现在就算去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,总得等一段时间观察观察。”

  程潇看着他,没有说话,她在思考。

  “你先让我回去休息吧,有什么事明天再说。”

  程潇皱了皱眉,妥协了。

  “也好……那我送你回家。”

  “不用。”

  “我送你,你收拾好了快点出来。”

 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。

  程潇站在车旁等他,店长没了盲杖,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,她叫了他一声,“店长。”

  男人侧了侧头,帽檐跟着他的脸转了转,“我自己回去,你走吧。”

  “没了盲杖多危险。”程潇没有任何表情,微微抬着脸,“反正你也要打车。”

  他舔了舔牙,深吸一口气。

  “我顺路。”

  她看着他拧着的眉心,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。

  他在犹豫,也在思考。

  程潇说,“走吧。”

  他靠着车背,程潇瞅了眼他,问,“你这么靠着不疼吗?”

  “不疼。”

  她转回脸。

  又沉默了。

  程潇瞅了眼眼前的烟盒,忍不住又掏出根烟叼在嘴里,她扣上安全带,歪脸看了看男人,他端正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,帽檐下的眼睛一片漆黑,像是在看前方,又不像,她看了他几秒,接着问,“建议抽烟吗?”

  男人的嘴角微动了动,一脸无所谓的样子,“抽吧。”

  程潇看着他,无声的笑了一下,她点了烟,又问他,“来一根?”

  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

  程潇抽了口,问,“不会?”

  他不说话,杵了几秒,“会。”

  声音低沉,性感……

  程潇冷笑了笑,就听他嘟囔了句,“女人还是少抽点烟。”

  她侧着脸,淡淡的看他,“什么?”明明听清了。

  “女人还是少抽点烟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不为什么。”

  “那是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你不是男人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程潇冷笑了一声,觉得莫名的喜感,她又看了他一眼,瞅着这张平静的脸,心里难言的感觉,她不再说什么,摁灭了烟,发动了车子。

  如果没记错的话,她大概记得他住的地方叫东方家园。

  正想着,他说。

  “我住东方家园,紫薇路。”

  程潇心里:“……”

  小区门卫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,大晚上的挺着个啤酒肚翘着二郎腿坐在保卫室门前嗑瓜子,程潇记得他住的地方,把车停到他家楼下。

  “谢谢你,那我回去了。”

  她叫住他,“等一下。”

  “今天谢谢你。”

  他没什么表情,“不用谢我。”

  “你算是我的客人,维护你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你的店里有摄像吗?”

  他顿了一下,回答说,“有。”

  “他们这是酗酒闹事,言语侮辱,寻衅滋事,性骚扰,故意伤害,现在还逃逸了,我们告他们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这些事交给我,你放心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我要告的他们再也不敢出来发疯咬人。”

  “算了吧。”他说。

  程潇不可置信的看着他,“你说什么?”

  “算了吧,小事。”

  “什么叫小事。”她可笑的看着他,“把你杀了才叫大事?”

  他没有说话。

  程潇低了下头,“对不起。”

  几秒的沉默。

  “我们这样的人,能忍一步就忍了。”

  “店长,你不能蔑视法律,遇到这些人这些事你不该忍,像他们这种人就该受到社会的制裁。”

  他低着头,表情冷淡,两人都沉默了。

  “算了。”他说。

  “怎么就算了?”程潇哼笑了一声,“你不仅身体受到了伤害,盲杖也坏了,他们不仅要跟你我道歉,还需要负责相应的赔偿。”

  店长不想说话了,他就是觉得,今晚是遇到了个大事逼。

  他说,“盲杖坏了再买就行了,这种小事没必要搞的那么麻烦。”

  程潇,“……”

  过了几秒,程潇长呼口气,也不说话。

  半晌,她说,“你想算了,我不想算。”

  “小姐,你别为难我。”

  眉头微微的皱起,她有点无奈的看着他,欲言又止。

  她盯着车窗外的景致,无话可说。

  “算了。”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方向盘,她说,“我不喜欢别人欠我什么,也不喜欢欠别人什么,更何况,还是。”

  残疾人,到底还是没说下去。

  程潇半垂着眼帘轻飘飘的看着车窗外颤颤林立的老楼,鼻子一抽,烟瘾来了。

  她抽出根烟,熟稔的含到嘴里,刚要点着,低沉的声音顺着黑夜的雾气蔓延过来了。

  “你不能歧视残疾人,小姐。”

  顿时,烟意全无。

  程潇放下手,轻轻的咬着烟头,仔细的品味一番他的话,语气平和,语速平缓,很认真,很严肃,倒没有什么怒意。

  她最后咬了下烟头,抬手利索的把烟夹了出来,看着他道,“你想多了,我哪里歧视残疾人了?”

  他微侧着头,看样子不想说话。

  程潇歪了歪脸试图去看他的表情,然而并没有看出什么来,说,“我只是阐述一个事实。”她没意思的抬回头,“我说话比较直,希望你别多想。”

  “我走了。”他一条腿跨出车门,就听到旁边的女人淡淡的说,“总之今天还是谢谢你。”

  她看他杵了一下,无奈的扬了下嘴角。

  她说,“店长,再见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他杵了一会不想再说什么,稳稳的下了车。

  程潇依旧缓慢的敲着方向盘,敲着敲着突然停了下来。

  她的目光停在那根被她几近咬烂的烟上。

  程潇重新掏出一根来。

  咔—点着了。

  透过蔓延的青白色烟雾,她往窗外看了看,他踏上了楼梯,程潇一手夹着烟,胳膊搭在车窗上,另一手扶着脑袋,就这么看着他。

  她长长的吐了口烟,真憋屈。

  那道背影消失在楼道里,她看着空荡荡的楼梯,一阵恍惚。

  盲人的世界,是没有白天和夜晚的吧。

  她靠着车座,仰着清冷的脸庞,吸了一大口烟。

  这世上多少人深陷泥潭,有的呼天抢地,挣扎,愤懑,心有万万不甘,有的云淡风轻,内敛,平静,静默坚守,你无法去评判谁好谁坏,也无法判定谁可怜或否,你静静的看着他们,只能看着。

  程潇掐了烟,快速的脱了高跟鞋,下车跟了上去。

  十月份的夜晚,怎么着也开始发冷了。

  夜里的地面,冰凉。

  那一刻,她心里暗想,自己一定是疯了。

  她小心翼翼的跟着店长,停在四楼的楼梯口,程潇等他进了屋,走到门前,看了眼门牌号,>她靠在门框上,看着微妙温暖的白炽灯,飞绕三两飞蛾。

  虫子都喜欢往光的地方靠,更何况是人呐。

  扑闪,扑闪,扑闪。

  不停。

  她垂下了目光。

  都往光明的地方去了,那黑暗里的人呢?

  蛾在墙上的飞影没了。

  它们终究还是停了下来。

  总是会累的。

  程潇也觉得有点累,她掏了掏口袋,空的,才想起来没有带烟。

  她又看了眼门牌号,最后潇洒的走下楼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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